第九章 祖孙走失

牛山娃家的丧事办完了。红火沟又恢复了寂静。

当然，这寂静只是白天的静。到了夜晚，红火沟又不安静了。

杨老六家吵吵嚷嚷。村委会附近的小卖部前，喝醉酒的懒汉唱着曾经流行的老歌，鬼哭狼号一般。

冬天，地里没多少活儿。山里的动物也很少出没。人闲点，也正常。白天胡逛晒太阳，晚上点灯打麻将，这似乎成了红火沟的生活常态。

秦根本的房间没有火炕。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，结婚时他们买的是大木床。

房子里也没有生炉子，更没有空调，只能靠电褥子那一点温度提供暖意。

小宝不愿跟秦根本一起睡，孩子更喜欢爷爷奶奶的土炕，热乎、暖和。

红火沟的生活状态让秦根本感到失望。

唯美的乡愁去了哪里？小桥流水人家，就是这副模样吗？守着绿水青山，怎么活得如此消沉呢？

秦根本想来想去，觉得还是不能留在红火沟。红火沟没有前途，看不到希望，更找不到适合发展的机会。

小宝不能在那样破败的学校读书。秦根本念念不忘，他自己就是因为没读好书，才没能当上军官。他一定要让儿子接受良好的教育。

老父亲的话是对的，这个老宅本身就是个破房子，没必要再花钱装修。要么扒掉重建，要么去别处另盖、另买。

秦根本决定离开红火沟，去县城买房。

小宝快三岁了。村里没有幼儿园。孩子应该在城里的幼儿园上学。

老父老母在山里辛苦了一辈子，如今不愁吃、不愁穿，也应该享享福了。让老人住进有暖气、有空调的房子，是根本多年来的夙愿。

以前，没有条件，没有机会。在和柳丫红组成的小家里，秦根本做不了主。如今，他自由了，兜里还有些钱，可以自主决定钱往哪里花。

秦根本把买房的想法告诉父母。父亲痛快地表态赞成。母亲却说，城里买房好是好，可是她住不习惯。

母亲的心愿是，买了房，根本带着小宝去住，赶快再找个媳妇，把家安顿好了，再去干事业。

家人意见一致，买房的事就好办。

秦根本的军人作风，让买房这样的事也像快刀斩乱麻。

梅潭县城本来也不大，老城区没有过多改造，县城起初是向南发展。

又因为城南是大片良田，不能无节制的地开发，于是又在城北靠近渭河边的地方，开辟出滨河新区，也叫开发区。

一个个住宅小区圈了起来，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。

秦根本原来买的房子就在开发区。那里的配套设施还不完善，学校、医院尚地规划、建设中。

他也不想离柳丫红太近，于是在老城区看好了一套二手房。

房子虽然不是新的，但是占了个好学区。县城里最好的小学——实验小学、第一中学，都离得不远。附近还有县中医医院，小区门外就是大超市。

原来的房主装修后住的时间不长，买过来打扫打扫卫生就可以搬进去，家具都不用添置。

秦有仁觉得，这房子什么都好，就是二手的，心里有些不滋润。

秦根本没多解释，带着父亲到开发区看了看。

开发区听起来气派，但是那里还有大片大片的荒滩。虽然起了高楼，修了宽阔的马路，却没有多少人气。

秦有仁看过之后，就不再嫌弃二手房了。

秦根本在部队住的都是有暖气的房子，红火沟的老屋待了没多久，就觉得住不习惯。他便鼓动父母，一起去县城新买的房子住。

他母亲不愿进城，说是快过年了，不要瞎折腾，等过了年再去城里。

秦有仁也说，农村是农民的根。过年在农村要给祖宗上坟，还要扫除房屋。农村的过年才是真正的过年，城里人过年，那是过节，没意思。

秦根本只好耐着性子，熬过了春节。正月十五以后，再动员父亲进城，母亲尽管不太愿意，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
就这样，秦根本把父母和儿子接到县城住下。

一家人在城里只待了几天，根本妈就喊着要回去。她受不了城里房间那种密封的空间。

因为有暖气，门窗都关着。三米高的楼层，按说也不矮了。可她总觉得压抑，隔一会儿就要打开窗子透透气。

秦有仁总是跟在老婆后面，很快又把窗子关上，免得热气流失。他说，缴了暖气费，就要享受这里的温度。他还笑话老婆不会享福。

根本妈最不习惯的还有那些电器。

天然气灶的使用，她就学了好多遍，终于掌握了点火、调焰、关火。

洗衣机搞了几天，才知道个大概。若是几天不用，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操作。

根本妈喜欢在老屋的大厨房大案板案上擀面、切菜。城里的小厨房，她总觉得转不过身来。

案板太小了，没法擀面，想吃面条只能去街上买。而秦有仁又吃不惯机器压的面。于是，他们就常常做扯面。这样可以不用大案板。

有一次，根本从外面回来，一进厨房，就被浓浓的油烟熏得睁不开眼。

他问母亲：“咋不开抽油烟机？”

母亲说：“那机器坏了，怎么按都没反应。”

根本试着一按，油烟机呼呼地响起来。

可能是因为油烟机是触摸屏，手上粘了水，手指触摸就不灵敏了。

根本无奈地摇摇头，哭笑不得。

小宝快三岁了。秦根本给儿子报了名，将他送到一家条件很好的私立幼儿园。

开头几次，根本每天去接送。后来，他带着父母一起去，走了几趟之后，老人也认识了周围的环境和路线。

这样一来，根本有时去找工作或者有别的事，秦有仁和老婆就去接小宝。

根本妈眼看着要自己要被绑在城里照顾孙子，有些不安。不过，看到老头子有滋有味地享受着城里的安逸生活，她也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态。

秦有仁有时站在五层楼的窗子前，看着南山发呆。根本能理解，老父亲可能也不喜欢待在城里。

父亲之所以做出喜欢城里的姿态，一是给儿子根本看的，他要成全儿子的孝心。

另外，他也做给老伴看的。他就是想让老伴安下心来，在城里照看小宝。只有这样，根本才能安心去找工作。

秦根本的四十万退役金，买了套房子就没剩下多少。坐吃山空是不行的，他需要尽快找到工作。

他在部队十多年练就了几项绝活。爆破专业在一般公司用不上，但是他工程机械特级操作员的本事，却是很多建筑公司需要的。

县城的开发建设正如火如荼地展开。过了年，开了春，工地上的塔吊都活起来。

秦根本来到一个工地应聘挖掘机手。负责招工的经理让他在挖机上试了几下，对他的技术很是满意。

可是，经理一听他是红火沟的人，就哼哼叽叽，说是一时定不下来，让他过几天再去。

秦根本不明白，为什么红火沟的名号这么“响亮”。难道全县人都知道那是懒汉沟。

秦根本眼看工作要黄，赶忙采取补救措施，拿出自己退役士兵证，表明自己是军人出身。

经理一看，这才放心，让他签订了试用合同。

当天，秦根本就在工地上干起活来。

工休期间，他听工友说，全县工地开工的很多，但是工头们最不喜欢招的就是红火沟的人。

因为红火沟的人太懒。出工不按点，迟到是常有的事。干不了几天就辞职，拿一点钱就去喝酒、进洗脚屋。

也许，这只是个别人的行为，但是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。就是那些害群之马，让红火沟的臭名越发昭著。

工地就在县城，离家不远。

那天，秦根本下了班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赶。

走到半路，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。说是他母亲去接小宝，一个小时过去了，人还没回来。

秦根本一听就慌了神，使劲蹬着自行车向幼儿园狂奔。

到了幼儿园，发现幼儿园已经放学。

老师说，是小宝的奶奶接孩子回家了。

秦根本又急忙赶回家。到了家，秦有仁在屋里急得转圈圈，小宝和奶奶并没有回家。

秦根本说：“不是说过了，接小宝时你和妈一起去，妈不认路的。”

秦有仁说：“本来是要一起去的。可那时，我正好闹肚子，眼看着接娃的时间到了，你妈就先去了。”

“那你没追过去啊？”

“我上完厕所去幼儿园，发现他们已经走了。我以为他们回了家。回来一看，没人，这才给你打了电话。”

“会不会去了超市？”秦根本问。

他曾带父母去过超市，告诉他们怎么买菜，怎么付钱。

“不会的。”秦有仁肯定地说，“我跟你妈要去超市，都是晚上超市快关门的时候才去。”

“为啥？”

“那个点去，超市的菜便宜。”秦有仁说，“而且，我们老年人，选东西慢，交钱动作慢，我们不想让城里人看不起咱。”

秦根本的心弦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拨了一下。他顾不上多想父母的在城里的不适，急忙跑下楼去找孩子。

秦有仁要去找，根本不让。

根本让他爸在家里守着，一旦小宝和奶奶回来，就打电话。

去哪里找了？秦根本毫无方向。

秦根本定下心神想了想，从幼儿园回家，要经过三个十字路口，如果母亲迷路，她会去哪里呢？

秦根本按自己的分析找了一圈，仍没有找到人。他的心里越来越烦躁。

正当他准备去派出所报警的时候，父亲打电话来，说是小宝和他奶奶回家了。

秦根本赶快跑回家。

小宝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、玩玩具。

根本妈坐在餐桌旁边，接受老头子的质问。

“你这个老糊涂蛋，差点把孙子给弄丢了。你就是个瞎子、聋子，哪怕是条狗，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吧。”

秦有仁骂起人来够狠，尤其对自己的老婆，更是嘴下不留情。

根本妈坐在那里生闷气，任凭老头子怎么说、说什么难听的话，她既不解释，也不反抗。直到根本回来，她才说出原因。

她从幼儿园接上了小宝，在一个十字路口处，小宝被一只金黄色的大狗吓哭了。

那狗似乎特别喜欢小孩子，一个劲地围着小宝转。她一着急，抱着小宝就走。走了一段，发现走错了。

城里的路大同小异，她以前出门，没注意看路牌，记不住小区在哪条街、那条路上。

她不会说普通话，她的土话怕人听不懂，也不好意思问路，就凭着记忆摸索。一来二去，越走离家越远。

最后，还是在警察的帮助下，才找到所在小区。

秦根本有心埋怨母亲，又觉得老人也不容易。

他们在熟悉的乡村环境中生活习惯了，进了城，到处是高楼，到处是陌生人。他们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，甚至不敢过马路。

好在，这只是虚惊一场。

秦根本安慰母亲不用担心，多出去走一走，等熟悉了环境就好了。

他妈却说，她要回老家去，城里她呆不下去了。

根本妈一提要回红火沟，秦有仁又来了气。他告诉老婆，不许再提回老家的事，孙子在哪里，她就应该在哪里。

根本看着眼前的一切，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困惑。

把父母接进城来，到底是对、还是错呢？是让他们享福，还是让他们受罪呢？